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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王津,来自故宫博物院的一名古钟表修复师。
我是1977年进入故宫的。因为我爷爷在故宫图书馆工作,正常的话接班应该也是去图书馆。没想到报道那天,文物修复厂的厂长把我领到了文物修复厂、也就是现在的文保科技部。厂长给我领到各个工作室转了一圈,当时就转到了钟表室。
我们现在看到这张照片,坐着的那位是徐文麟老先生,是建国后故宫的第一代文物修复师。他带了4个徒弟,左边站着这个穿背带裤的就是我的师父,边上那两位是他的师兄弟,还有右边照片这位也是他的师兄弟徐方舟先生,是徐文麟老先生的儿子。这里面真正干到退休的只有两个,就是我的师父和徐方舟先生。
还有这张照片,是我跟师父唯一的一张工作合影,那是在1989年的夏天。
这就是当时进入故宫的我看到的一件钟表,大家看,小人走在正中,表演完又回去了。我那时16岁,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钟表表演,特别喜欢,完全被吸引了。师父看到我当时那种状态,就选择了我作为他的徒弟。
故宫是明清两代皇家的宫殿,收藏有186万多件清宫旧藏的历代文物,其实钟表在里边是非常小众的一部分藏品。当年世界各国的传教士想打入中国,带进了这些西洋的、奇巧的现代钟表,为的是打开进入清宫的大门。带来以后,当时的皇帝非常喜欢,因为他们也没有见过,所以故宫现在留存下来1500多件钟表。
其实在我们的历史档案当中有记载的应该有3000多件。但是早期的钟表,我想可能因为没有更多的表演功能或者早期的修复跟不上、坏了,就没有保存下来。
故宫所藏的各国古钟表
现在大家看到的这1500多件钟表,其实都是故宫从17世纪末到20世纪初的藏品,包括来自各国的。
现在看的是法国的,其实法国钟表在我们的收藏当中是偏晚的,一般都是18世纪末或19世纪初制造的。
它的钟表主要以这种工业造型为主,能看到很多造型,包括火车头、汽船这类的钟表。
再有就是英国钟表。英国钟表在故宫里边占有比例非常高,估计有将近70%。大家看到的这件钟表是乾隆皇帝非常喜欢的一件,这件钟表虽然是英国的,但是为了取悦中国的皇帝,它能写中国的汉字。上好了发条,它会写“八方向化、九土来王”。而且那笔锋,我们现在学过几年书法的人恐怕都赶不上,是非常非常精致的一件藏品。
这几件也是英国钟表。你看左侧的跳杠鸟鹰笼,小鸟能在杠子左右蹦,还能唱音乐。右边是一个象拉战车,它象征着在出战回来的胜利节奏下,中间的指挥官在左右指挥,像凯旋的那种感觉。
这件钟表特别有意思,你看它是英国钟表,但是它的造型完全是中国的六角亭式。另外它谱的音乐是我们的《茉莉花》,所以送进宫以后皇帝感到特别亲切,特别认可这件钟表。这些都是我们故宫所藏的几件珍品。
再有就是瑞士钟表。大家看到瑞士钟表现在是做手表,在19世纪上半叶,瑞士钟表其实以计时与装饰功能兼具为主。像这个小甲壳虫,合上以后可以戴在身上,特别适合女性佩戴,像别个胸针似的。
还有这件魔术人钟,非常复杂。而且也不大,70公分高,50公分宽,这么一个小件。这件钟表在瑞士钟表藏品当中其实是非常少见的,全世界只有一件。
还有中国钟表,其实在乾隆时期中国自己的制钟业已经高度发达了。这是清宫里自己做的钟表,它把中国的阴历、节气组合在一起,包括打更、出更、二更、三更、四更……根据节气的变化,将更时的长短完全融入到钟表计时当中。
这个钟表其实是一个日常的“电风扇”,皇帝的“电风扇”。它上发条以后,上边的蝙蝠会转,前面的小孩会给他扇扇。夏天热,没有空调也没有电风扇,所以这是一件风扇式的钟表,也是清宫造的。
我们在故宫里修复的钟表跟外边有什么区别?其实唯一的区别就是,故宫的这种大型钟表外面几乎很少能见到。虽然故宫的钟表藏品只有1500多件,但是通过我们的考察,在世界上这么集中的大型钟表,可能故宫还是全世界最多的。其他一些博物馆号称3000件藏品,我们也去看过,基本2000多件都是小怀表。
其实一说钟表,我们想到的肯定就是计时功能,主要是走时、报刻、报点3个功能。像这些大型钟表,特别是英国钟表,还有当时广东造的很多钟表,都非常复杂。但它的复杂结构并不在于计时,更多的是表演功能。像刚才看到的写字人钟那样,我觉得它的表演功能更受到皇帝喜爱,所以才能留存下来。
最难修的古钟——魔术钟
大家看一下这个魔术人钟的修复前状态,看着还比较完整,只不过上面的小鸟掉下来了,前边的人衣服剥落了。
1998年我们把它从库里提出来,当时看不明白。因为外部挡着看不见机芯,只能从背后看到一点,感觉里边特别复杂。后来一直放着,放了10年都没敢动,心里有点犯怵。
到了2008年底、2009年初,有一次要用这件钟表去国外做展览,那会儿我们才鼓足勇气去修,修了将近有一年时间。在这之间,我们接待了一些国外同行,一个国外专家来看这件钟表,非常惊讶,说这是瑞士的藏品,是全世界的孤品,而且是最复杂的一件,没有见过这么多功能的钟表,它由7套动力系统传送到一起。
其实刚才看的中国自己造的更钟已经是非常复杂的一件钟表,有5套动力系统,而魔术人钟是7个动力系统传递到一起,齿轮相咬合才能动起来。
这是钟表的顶部,大家看顶部那个大圆滚子,它能播放音乐,跟着音乐可以动。前边那些密密麻麻的小零件用于计时,可以报时、报点。
你看前边这个小人衣服已经剥落了,它实际上是彩画的。手一抬一落之间应该有表演,但是没拆钟表之前不知道具体应该怎么表演。实际在修复中,我们还发现小人的眼皮会动,眼珠也会动。
这是钟表拆了以后的样子。大家看里边密密麻麻的小零件,主机芯的零件数量都过千。当时拆的时候还不错,有了相机,能拍照留存下来。像我30年前修的钟表几乎都没有记录,因为那会儿没有数码相机,照相技术很难用到,胶卷也非常珍贵。
我们一步步把它拍照留存,留存下几个G的三个月数据。时间关系,我只带来了几幅照片。大家看这张照片前边的12片凸轮,它是用于控制4遍的表演动作。
这是左侧的组件。左边带有白色小气带的是修复后的机芯,右边是修复前的。这个机芯主要用于控制“小鸟鸣叫”的功能。
上面白色的气带是用羊皮做的,白色羊皮非常薄,跟复写纸一样,国内已经没有了。2007年有一次我去荷兰考察,通过当地一个修复气带的人帮我买了几张小的、薄的羊皮,正好在2009年初修复时用上了。当时这件钟表有恢复不了的可能,就因为我们没有这方面的材质。
这是底部的机芯。左右两套,一套控制表演系统,还有一套是靠近前边自开门的。大家看这是修复前。
这是修复后。
一年的修复,一分钟的表演
把这件钟表整个拆洗后,因为它原来是在库房放着,没有底座,直接放在架子上。大家知道北京夏天非常潮湿,冬天干燥,它在这放着可能得有百八十年,很小的螺丝都锈蚀在里边了。我们只能用手转,一点点把螺丝的转头打出来,但还不能伤到原有的螺纹。打一个螺丝有时需要2到3天,底下螺丝密密麻麻的,所以修复起来将近一年时间,非常麻烦,而且组装也很费劲。
这是钟表上的小鸟,很小,5公分这么点,它的功能非常多。
你看它的翅膀、机芯,包括这几根拉杆。4根拉杆有控制转身的、有控制头尾的、有控制翅膀的,还有1根是控制小嘴张合的。
我一步步做修复工作,做完以后留个资料,这样以后的人能看到它的机芯和修复的过程。要是没有照相技术,可能我修复完了以后,后边的徒弟或者再下一代人、50年后的人可能就看不到里边的机芯结构了。
这是经过重新研究、彩画完成后的小人。
这是底部控制钟表各种变法的拉杆。
这是我差不多修复完、组装前的时候,几套组件在我桌上摆着,我随手拍了一张,现在想起来也是唯一的照片了。这件钟表修复后已经退到了库房,再想拿出来很难,是一级品,要经过国家文物局的批准才可以继续修复。
这是修复完、基本全组装上的样子,乘着后边铜镀金的盖板没有封上之前照了一张。底下左右两侧的板还是封上了,没有办法,因为机芯很重,得靠这两个板来支撑,不能再摘掉了。
以上就是非常完整的修复过程。
这是修复后的顶尖,小鸟还没有装上之前的样子。
这是完全修复好了以后的样子。为了便于搬动这件钟表和防潮,我从库房里找了一个底座,是我师父留下来的一九五几年的底座,给这件钟表配上了。虽然有点不协调,但是这也是非常珍贵的一个底座,是宫里的金丝楠木做的。
可以看它的活动视频。其实魔术钟承担计时功能的零件非常小,在屋顶的尖顶底下。上面的小鸟应该是有羽毛的,但一根羽毛都没有留下,我们不知道它是什么鸟类,在修复时就没有补配羽毛。
你看,小人一抬手就是一遍表演,它的眼睛也在动。左右、后面都是镜子。看中间的小鸟,小鸟下去,然后又回来了。
这是一遍完整的表演过程,其实一年的修复工夫,实际也就表演一分钟。
修复中国自己的古钟表
这件是故宫藏品,是乾隆年间中国人自己做的钟表,也做过重要的接待任务。
这件钟表是在乾隆时期,应该是在一七六几年到一七七零年之间的一件作品,是一件用于祝寿的钟表。
你看它的底部。用于音乐部分的零件在底部乐箱里没有地方放了,所以放在了木座底下,通过齿轮连接,增加了它的机箱空间。
这就是底部的9个大钟碗,它敲击出的音乐是从底部往上传的。
其实这件钟表的计时功能很简单,就是利用两套的组件,在这里先忽略不谈。
这是里边用于变开门还有变对联的部件,待会儿可以看到两边的小对联会变换。
这是中间的水法,一层一层的,不光底下有表演,中层、上层,层层都有表演。我们叫“水法”,实际就是个玻璃柱,螺旋的玻璃管拧起来,通过一根根齿轮转动,转起来特别像瀑布的流水。
这是从侧面到中部的样子。
大家看,前边小人的手会打开,上面有文字,写着“福寿齐天”,这是一个为皇帝祝寿的钟表。左右两侧的对联也开始变换。
上面通体的蓝色珐琅是乾隆时期特有的,到目前已经失传,现在这个珐琅已经恢复不了了。
钟表中的田园风情
我最后一件分享的是铜镀金乡村水法音乐钟。很多人可能比较熟悉这件钟表,因为它是《我在故宫修文物》纪录片里展示的那件。当时为了迎接故宫博物院建院90周年,我们从库里提了这么一对钟表进行修复。
我们是从2015年的元旦后、春节前开始修复的,但是摄制组进入拍摄时实际已经到了4月份,真正原始的修复部分没有看到。今天看到的照片是我们最原始的记录。
当时是这个样子,是很残破的一件钟表。
它的零件很碎,而且有尘土埋着。
当时这件钟表我打开一看,机芯里边的零件都是散的状态。证明当朝的人可能修过,发现修不了或是有什么其他问题,就原封不动地把零件放回去,赶紧把钟表上面的钟层盖上,匆匆退回了库房。
所以我分析它肯定是人为造成的损伤。钟表修复最关键的就是要先把力量放空,师父叫“先破劲、再修复”。如果带着发条、带着劲修,肯定容易“放炮”。所以他们可能是没有注意到,一部分零件拆下来,但是力量没有放空,“放炮”了一下子弄坏了,因为害怕就赶紧装回去。
钟表打开以后,我们把里边零件都挑出去,最后看了看,发现了这个齿轮。
就右侧这个大齿轮80多个齿,一个齿都没有,全给打掉了。包括那根横轴,你看对比左边后来我们新做的,那边方轴上弦那部分已经折了,没有了。所以我们分析是人为造成的损伤。
我们又给它做了一个新的齿轮,但也不能整个全换,因为文物修复遵循“最小干预”原则,所以我就把现在这个齿轮上能用的部分全部换到新齿轮上,只换了一个盘加一根通轴。
你看这个齿,它和老的齿是不一样的。这个齿轮有点锥形,装上也不转,所以需要拿手挫,80多个齿挨个挫,挫了将近一个星期。越到后来越害怕,为什么?光是挫出形来了,还要找出它的磨损度,把它用了100多年、200年前的磨损程度挫出来。一旦挫过了,那这件又白做了。
这是修复后的钟表,其实它是一对,今天只带来其中一件,大家看一下它的表演功能。
你看,它是自开门的,中间有一个纺纱的小女生在里头。底部的两道门慢慢地都能打开,打开第一遍先表演,然后再开第二道门。里面有水车,小狗也会动,前边天鹅在转。你看现在底部的第二遍表演又开始了。其实这个房子架起了一座小桥,房子底部还有水。
择一“表”而“钟”一生
其实故宫的钟表,经过我们这几代人的修复,现在还有将近四分之一没有修复过。像刚才看到的水法音乐钟这类这么残破的钟表,未来我们还会继续修复。
《我在故宫修文物》这个纪录片是在2016年首播,首播完也没有引起太大关注度,后来四五月份在B站上一下火爆起来,特别是受到了年轻人的喜爱。
当时统计一下,可能百分之七八十的是十七八岁到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来关注。原来没有播片之前,我们招人都很难招到的,从1977年到2005年,都是我跟师兄一两个人在工作。
后来纪录片播完以后,2017年报考故宫的人一下子破万。我们钟表室那几年还不错,一下就招到了3个人。
这是我们钟表室现在的大合影。后边4位,其中戴眼镜的这位是2017年在芬兰留学的博士,当时已经基本快在那边定居了。他看了这个纪录片,看到了故宫网站发布的招聘,就在那里报了名,还不错,后来又飞回来进行了笔试和面试。
那年正好赶上我来面试,看到这个学机械设计的小伙子,我觉得确实非常好,毅然放弃了国外工作回到了我们这儿。现在做的非常好,而且是钟表室里学历最高的。
其他几位基本都是研究生。照片里我后面的徒弟那个女孩子是研究珠宝的。前边两位蹲着的女生是东京艺术大学毕业,是研究木雕的,现在是后排第3个亓昊楠,那是我带了18年的徒弟,是他的徒弟了。
所以说现在我们钟表室应该算是第三代、第四代、第五代同堂,是历史上最辉煌的时期。
其实今天有很多人在问,你这个工作干了一辈子,到今年整是46年,烦不烦、累不累?其实修复钟表累可能有一点,但真的不烦。你不知道一件钟表修复前跟修复后的感觉是什么样,所以当你把一件非常残破的钟表修复好了以后,那个时候你的那种心情是无法言语的。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