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讲全文>>
虽然制片的过程确实很苦,但是在这次分享,我不是来回忆当时“痛苦”的创作。
因为我们有蛮大的“野心”,想要做这样一部片子,和观众分享这样一段手术两百年的历史。
十九世纪,作为新生力量,手术开始登上历史舞台,解决了很多问题,克服了很多困难。二十一世纪,它变成了最“炙手可热”,也是最主要的一种治疗人类疾病的方法。
这么一个两百年的手术发展历程,我们也称之为是人类最独特的一段进化史。
下面的视频是《手术两百年》的小片花。我想给大家分享一下影片里,我们的一些感受。
当时好多人来问我,为什么要做这么一部听起来很遥远、看起来很宏大的记录片?
因为我们是纪录片工作者,这也是组织派的任务。但其实我的医学背景和历史学背景几乎空白,确实也不知道这个题这么难。
这就像是一个大坑,好在我们花了三年的时间,一点点地从坑里爬出来。
发现线索,搜寻资料
国内这方面的资料或者说片子非常的少,所以我们整个团队的第一步是去找资料,第一个线索是手术两百年的“手术”是什么,人类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有手术的?
下图是目前在山东博物馆的一个5000年前的头骨,它上面有一个开口3厘米的圆形孔洞。
这个孔洞还非常光滑。这说明在接受这样的开颅手术后,这个患者还能存活下来,并且伤口愈合,也变得光滑。这是5000年前的人类做的开颅手术。
下图是1500年前的用马尾毛缝合的痕迹,由我们在新疆考古现场发掘到的。
考古已证明,这个不到20岁的姑娘,是因剖腹产,所以旁边的人试图用马尾毛缝合伤口。
举这两个例子是想说明,我们理解的手术,其实可能在非常早远的时间里已经存在了。
但从现代医学知识来理解,它当然不是现代意义上的手术。因为它不具备现代意义上手术的这些条件。
他们可能是出于救助人类的本能,或出于当时对疾病的认知——疾病是巫术,是有鬼怪作祟,所以我要打一个孔,把这个鬼怪放出去,可能病就会变好了。
总之,我们开始不停地看资料,后来就发现了原始的手术是这么一个状态。
什么时候有所谓的现代手术?我们可以这么来界定:大概是在人类解决了麻醉、消毒和止血之后。
有了麻醉,我们才不会疼,可以进行长时间的手术;有了消毒,我们不会术后感染;有了止血,“血流成河”变成了不现实。
所以,现代手术是在解决这三个难关后才开始的,之后手术开始在人体内“攻城略地”。
比如说我们首先进入的是人类的腹部,然后是头颅和心脏。
我们先看需要解决的是什么,将这一切都解决后,可能还会异想天开。
所以我们会想,能不能进行移植?比如说换手、换脸。
我们后来想到,手术是万能的吗?
可能不是的。
例如癌细胞会不停地分裂,而手术是以切割和重建为主的。我切它,它还是会不停地分裂。所以这是一个悖论。
或许,我们可以来探讨一下手术的界线——手术在以后会消失吗?外科医生会消失吗?
事实上,我们研究调查也发现,也许在未来,外科会逐渐消失,又或是融合成一个更多是在基因层面的综合学科。
所以在这么一轮的思路过程之中,我们越来越有信心,觉得这好像是一部蛮不错的片子。
但这只是纪录片工作者的其中一个难题的开始。
思想早餐
已完成:40% //////////
实地调研,付诸视听
我们有好的想法和思路,但我们需要将它付诸于视听语言。对于我们来说,这就是一个很大的难题。
接下来,我们就进入到了调研阶段。我们开始拜访中国所有的三甲医院和医生,看各种各样的手术。有一年的时间,我们都在看手术、看资料。
我想简单分享一下进手术室去感受这些的最直接的想法。第一点,外科大夫确实很帅。这是我们最直观的感受,尤其是在他专注去做一个很专业的事情时。
第二点,我们看到的美剧、英剧上的外科大夫,真的会戴花帽子。
第三点,我觉得整个外科手术是一门非常规范的技术。这么一个手术台上,有主刀、副手、麻醉师、递刀的器械护士,还有在外围观察有无突发情况的巡回护士。
他们特别像一个小型的作战部队——有人要发指令,有人要配合,有人要及时抢救。
还有一个感受是外科大夫真的比一般人都辛苦。我们称自己叫“纪录片民工”,也就是体力和脑力的一个结合。
但是我们在现场发现,一台脑外科手术可能要十几个小时。我们光光是在里面看这台手术,没有任何动手,就已经耗费了很大的精力。
但我们就发现,有一点好处是给我们的时间也很充裕。因为拍摄一台手术前,我们需要各种机位。我们在不干扰病人的情况下,不影响手术的情况下,要找到一些关键点。
这样长的手术时间,其实给了我们一些很充沛的条件。
接下来就真正到了拍摄的阶段。
《手术两百年》的第一部分拍的肯定是手术。比起展现医患关系,我们可能更想要表达一些科学理性的部分。
在手术中有多么多精细的环节,外科医生到底是怎么来做这台手术的?
因为平常看不到,我们也很想知道。而且我觉得这凝练了人类非常高的智慧。
在手术过程中,我们就开始拍摄各种各样的一些细节。
例如下面的视频是移植手术的关键点,叫作三点吻合术。
这个技术的发明者是法国的外科大夫,卡雷尔。他因为这项技术,拿了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
我给大家简单科普一下三点吻合术是什么。第一部分是连接,连接首先是要血管吻合。
其实一万年前的人类在就已经学会在皮毛上做简单的平面吻合,但是血管是软的,并且里面还充血,因此很容易就缝漏了。
所以卡雷尔就发明了三点吻合,因为他家人是绣娘,绣工缝绣布的时候是要有固定点的。
他们在猪的主动脉的管子上面,打了三个点,三点做平衡点,然后两点直线缝合,顺着一圈来缝。
看起来简单的技术,却改变了移植手术的历史。
因为真正人体的血管,可能是这么一个主动脉的十分之一。外科大夫得要练上至少十年,才能在移植手术中飞快地缝上这关键的三点,飞快地缝上这关键的十几针。
技术的力量,科学的魅力
所以我们能感受到这种技术的力量,也希望在片子中去呈现这样的片段。
我觉得很动人。这种动人,可能不是那种情感的动人,而是一种科学的魅力。
《手术两百年》是一个医学、科学,甚至是历史纪录片。历史的部分,我们该怎么呈现?这是一直困扰创作者的一个问题。
医学的历史很长,我们该截取什么样的片段,怎么样构建手术两百年的历史?
我们想了很多方法,比如说拍摄了很多博物馆、档案馆,搜寻了很多资料和专家的采访。但我们最终觉得,讲故事能更好的呈现给观众。
例如300%死亡率的故事。一台手术,一个医生给一个病人做手术,最后死了三个人。
这个故事是发生在麻醉没有出现之前。英国的医生罗伯特 李斯顿,他被称为“伦敦第一快刀医生”。
因为在人类还没有解决麻醉、消毒、止血之前,人们要做一些体表的手术,比如截肢手术,而越快越不疼。
所以李斯顿的速度是非常快的。他28秒就能做一个截肢手术。但有一天他给病人做手术,结果切到了助手的手指,助手后来死掉了。
这个病人也因为术后感染而死亡——当时的手术室是非常随意的,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做手术。
这是李斯顿用的那把刀,我们希望通过动画的形式,去呈现这些听起来很遥远、看起来很荒诞,但实际上离我们不到两百年的历史碎片。
再比如几乎在这个故事发生的同一时期,当时的外科医生是可以在环形剧场做手术,还可以卖票,旁边的观众可以买票来感受刺激,与拳击赛类似。
现场很血腥,但对那些观众来说很刺激。病人的腿还会被绑住,防止他逃跑,因为好多人忍受不了疼痛。
往前追溯,外科大夫可能是理发师,因为这是一个不受人待见、不够专业的职业。
像大家看到的理发店门口的红、蓝、白三个元素,其实代表的就是止血、静脉和绷带。
所以我们试图通过摘取和整理这些段落,让观众能够通过故事、画面,来感受到这段历史。
但与此同时,我们也做了一些其他的考量。前面提到的心脏是外科医生最后进入的器官。
有一句话是“在心脏上做手术,是对外科医术的亵渎。任何一个试图在心脏上做手术的人,都会落得身败名裂。”
因为做手术需要两个条件:一个是特别干净的术野,这样医生能看清缝合的地方。另一个是手术物体必须是静止的。
心脏恰好是这两个前提的悖论——它还充满了血液,还会蹦。
所以当时有人发出感慨,我们人类的手术可能就止步于此了!
但是历史上总有这样一些人异想天开,他们真的可以代表人类不断地向死亡、向疾病发起挑战。例如“心脏之王”李拉海。
李拉海当时在美国的明尼苏达任职,他就想有没有可能两个人同时做手术,然后用一个活人的心脏,替代患者的心脏工作,所以患者的心脏处于停跳的状态。
这样一来,术野干净,心脏静止,就可以来进行外科手术了。
这被称为控制交叉循环手术。虽然这异想天开,但后来也实现了。
1954年, 他开始做第一次的活体交叉循环,最后成功了。
下图右边是当时的实验原理。
李拉海做了45台这样的活体交叉循环手术,只有28台是成功的。因为李拉海过世了,所以我们找到了接受手术的患者,迈克 肖恩。
肖恩是唯一一个患者和志愿捐献者,和李拉海没有任何亲戚关系。他现在已经七八十岁,是一个当地的爵士乐手,一家四代同堂,生活得很幸福。
这个故事是我去美国拍的,我非常的感动。我觉得这样的故事,是对纪录片工作者的一种奖赏——在某一瞬间,进入别人的时空,他们与我们分享一段生命。
这段不止是他的生命,甚至还是一段人类历史的共同记忆。
所以除了从历史中找寻这样片断,我们也找出一些历史中的亲历者。当然除了历史本身,我们还要面对一些最精尖的手术。
我觉得这能丰富我们对当下手术发展程度的认知。比如说“背着心脏的男孩”。
上图右边有他的全世界最小的人工心脏,以及它的电池。那个黑色的包,实际上是他背的心脏。
从李拉海活体交叉循环到体外循环机,用机器代替人工作,到今天我们已经可以有这样的体外装置,例如心脏,去帮助人类。
因此患者可以等待心脏的移植,他就有一些存活的时间。
思想早餐
已完成:70% //////////
医学工作者的支持
在拍摄过程中,我们也一直在关注最新的研究和特别厉害的手术。
从调研到拍摄,陆陆续续两年时间,我们受到很多的医学专家的欢迎,而且是前所未有的欢迎。
我们觉得蛮奇怪的,因为认为院士们可能都很忙,大夫们很忙,以至于无暇顾及我们的拍摄。但后来就发现,在国内,他们确实受到以这种方式,对这个领域的关注。
戴尅戎院士曾和我说:“陈导,如果你有一天要拍摄一台代表中国外科手术顶峰的,我建议你要拍这么一个手术,叫做中国式换脸。”
大家可能不太知道是什么东西,所以我们就去跟随拍摄了。这么一个故事,是能够代表中国移植的最高水平,或者是世界及其顶级水平的手术。
移植并不是很简单。首先,它需要连接器官和器官,然后让它们不排异,那这个移植就算成功。
其实换脸只要有别人捐献脸,你确实可以把别人的脸换到自己的脸上,这是已经实现的。
在2005年,法国的一个女孩接受换脸的手术,但是在2016年死于排异。因为移植需要吃很多药导致免疫力下降,其他很多病都会显现。
中国的医生很大胆,他就想能不能在自己的身上种一个器官,或者长出一张脸来?
这听起来又是一个非常大胆的想法,但是我们确实看着它一步步地实现了。
下面视频是医生在患者的胸部注入一个水囊,来不停地通过脂肪的干细胞注水。它不停地扩大,使那个皮足够薄。
然后这个外科大夫会用患者自身的软骨,去构建她的鼻子,嘴等,最后把这张脸移植到她的脸上。
这个手术,不仅给了我们精尖到超出想象的震撼,还传递了些普通人的力量。
因为我们拍这个患者是一个非常年轻,学设计的姑娘。因为她一岁就得了细菌感染,这台手术其实给了她一个活的尊严。
所以这个故事给我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刻。
前进中回望,曲折中振奋
我前面提到的,拍摄过程听起来很牛——我们不仅在全世界,还在历史和现实中畅游,去不停地在找寻惊心动魄的代表人类手术历史的素材。
但其实在我们拍摄的实际情况中,我们的生活就是“铁窗泪”。
在拍摄的最后一年,我们有大量的素材。拍了大约500天的素材,回到机房,大家基本上生活在一起。
我们每天望着窗外的鸟巢,从冬天到夏天,到春天到秋天,最后片子快要完成,在整个后期的过程之中,我们也开始做主题音乐和动画。
我当时跟我的音乐作曲说,“我希望你的音乐要在前进中带着回望,在曲折中带着一种振奋的力量。”
他说,“导演,我很难实现你这个复杂的感情。”
但我说这是我理解的医学的历史,它是人类往前向死亡挑战的历史。
在整个后期之中,这段音乐也是给到我们一些后期的力量。
大家可以听一下这段音乐,后来片子播了以后,很多人在找这段音乐。我有看到上面弹幕写的是大佬处刑曲。
我开始不理解,后来我就知道这段主题音乐是出现在每一次像李拉海这样人物的出场。
他攻克了很多难关,给人类造福,这个音乐就出来了,代表了一种前进中带着曲折,带着回望,也代表了我们整个后期制作的一个心情。
从最初的拍摄、一年调研,到之后整个全球的拍摄,到整个后期的收工,我们用了三年,还有半年时间等待播出。
我们先来看两个动画。完成所有工序后,我们做片头动画,它其实代表了我在这三年的心路历程。
我看的书越多,越觉得生命是有随机和偶然性的。其实解剖是现代外科的基础,我们开始探索自己的身体,同时也在探索宇宙。
例如1543年 ,当时29岁的意大利医生维萨里,他发表了《人体的构造》,一本关于现代解剖学的书,这代表了现代医学的开始。同一年,哥白尼发表了日心说。
人类同时向认识自己身体和认识宇宙迈出了第一步,所以从那个年代一直到十九世纪,手术外科不断发展、克服各种困难到今天,其实就是人类对外探索宇宙,对内看待自己。
我觉得某种程度上,这是在找寻一个坐标,去解释我们对自己的认知和生命的意义。
因此在片头动画里,我用了很多这样的元素——这是一个神经元,这是宇宙。我会经常做这样的切换,去表达对内和对外探索的想法。例如解剖剧院,它也有很多这样的视觉结合。
还有像非常漂亮的人体构造的图片,这是内部的骨骼。我觉得在微观层面上看,身体就像一个宇宙一样。
片子最后播出后,我们得到了很多更热烈的反馈。比如说我在弹幕上看到的这些。
为什么很多人会关注到这部片子?我觉得,首先是因为它可能激发了很多外科大夫的职业荣誉感。
因为这二百年来,外科大夫,包括医学技术发明者,确实是在不停地攻克难关,才让我们有了今天的医疗条件。
我觉得第二个原因是当下的医患关系。我特别想说的一点是,医生和患者不是对立的,他们是在同一个战壕上。他们共同的对手是疾病、是死亡。
所以这部片子的历史上的呈现可能唤醒了很多这种伤痛和开创,受到医学生和医学大夫的欢迎。
这些给了我很大的鼓舞——我们在做一件蛮有意义的事情。我们也很希望通过这部片子让更多人喜欢医学科学。
这次演讲,其实我是站在一个假装底下有观众的舞台。因为疫情,我们受到很多的伤痛,但我想很真诚地说,我们得到了唯一一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能更好享受生命旅程的机会。
因为经过这么多的努力,医疗水平发展已经很先进了。
无论是面对疫情,还是各种的不可知,手术或是抗生素等任何医疗手段,都不是帮我们完全战胜和消灭死亡,而是让我们有更好的机会享受生命的旅程。
它们能让我们以更健康的身心来思考,生而为人的我们,该怎样在这段时间里更好地度过这一趟生命的旅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