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讲全文>>
以下内容为冷冶夫演讲实录:
我在体制内是拍历史文献纪录片的,但是我这40年的情结,一直是人类学纪录片。我把所有的业余时间,甚至有时候偷点公家的时间,投入到人类学纪录片里。
纪录片这个词,大家很熟悉,但是可能对人类学纪录片不是特别熟悉。我们经常看的政论片,叫历史文献类纪录片,此外还有人文类纪录片、动物类纪录片、环保类纪录片,我最青睐的,是人类学纪录片。
我选了几个片段,大家了解一下人类学纪录片的影像价值在哪里。
纪录片本来就很小众,人类学纪录片是小众中的小众。它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不是为了播出,是为了把拍出来的素材存留,我认为这是它最大的价值,我拍这种片子的目的,也是为了把这些影像存留下来。
有一类纪录片叫口述历史,口述历史与人类学纪录片,几乎有同等的价值。但是口述历史有个问题——看不到影像。比如你采访一个112岁的老红军,他躺在病床上讲雪山草地,可是你看到雪山草地了吗?
当我们再做长征的片子的时候,我们会用动画把雪山草地补上,可是我们还是看不到真正的雪山草地,就像我现在站在这里讲唐代的故事一样,谁能看到唐代的人?没有!
所以,人类学纪录片最根本的价值,在于它记录人的生存状态、生活和生存轨迹,这种影像的呈现、存留,我认为是最有价值的部分。
所以,我们在做这种片子的时候,有一个原则性的东西——等来的真实——不可能重拍,这是等来的真实,是影像发现的艺术。甚至我们拍的影像都是哑剧,因为它是用影像的呈现,告诉你人类发展的轨迹是这么来的。
我觉得,要做好这样的片子,一定得原生态记录。但是实际上,完全的原生态是没有的,因为任何记录都是最主观的客观记录。
别看这么几十年,但我只拍了十三个半的人类学纪录片——因为我的片子都是五年产出一个,只有《躁动》是一次性出来的,因为它大多是仪式化的场面,五台摄像机一起拍,剩下都是五年一个。
拍这样纪录片的画面,基本上有一台机器在那儿放着不动。过去比较穷,开始我们只有两台机器,后来我个人都买了五台DV机拍。
这是过去哄孩子、抱孩子的工具。现在我们用的可以搭在前面,孩子可以坐在里面,两个手干活,还可以把包放在后面。所以再过十年,看到这样的画面,你会怎么看?这就是人们在生存、生活轨迹的一种变化。
我们再看看纳西人洗衣服是怎么洗的?他们一辈子不用肥皂,河里的水从来都是清澈见底的。我还拍过一个五十来岁的妇女,用脚夹着衣服在河里面甩,啪——啪——甩,就投干净了。
这是打麦子的场景,十年前拍摄的镜头,今天联合收割机一过,麦粒就出来了。打麦子的前身是碾子,前面放个驴在那儿拉着转,这是比碾子拉还要原始的方式。
这是我拍的《纳西人》系列中第一集,在四川木里拍的,从墨脱那边过去。我们都知道从猿到人,过去是群居的生活,是一夫多妻制,以后是一夫一妻制。但是在纳西人的俄亚大村里,还有这样的一妻多夫现象。
这些都是影像的呈现,不是口述,包括打麦子、用脚洗衣服这样的场景,都是影像的呈现,我拍这些影像,就为了存留。
这是纳西人分支的一个葬礼。藏族最高规格的葬礼是升天,把人剁碎了以后让鹰吃掉,就升天了。纳西人的葬礼是要火化的,火化规格最高,头人、受尊重的老人都要火化,还要杀一两头牛,这些场景都很难拍摄。通过这些场景也可以看出,人类生活的轨迹是有很大变化的。
我拍纳西人系列总共是拍了五集,其中西藏叫盐井纳西人,四川是俄亚纳西人;云南拍了三集,白地纳西人、松平纳西人和大研纳西人。为什么不拍丽江啊?因为丽江的前身就叫大研。
我们再看几个人类学的仪式化的场面。
这些人服务于打海蜇的船,船一年就出去一次,有十万人等着扒海蜇——用手来扒海蜇。收海蜇有三十个点,一个点三百万吨,一天时间就要收这么多海蜇。这是我一次性拍完的,五台机器去了两年才碰上这个事儿。
当时扒海蜇全是手工的——今天你只要把海蜇倒到一个机器里,出来以后蜇头与身体自然分开。这是我12年前的7月15号到8月15号,在辽宁盘锦的二界沟,就是这个地方,拍到的画面,现在我每年都去,再也没看到过了。
在这个地方,七个“大盖帽”统一起来,当天文、水文、地理、城管、保安、公安、武警全都认为水文地理条件可以了,可以出海捕鱼了,辽宁省副省长就下令开捕。每年有一次开捕,上万条船一次性出去,一条船上十个人,加起来就有十万人,等着扒海蜇的人也有十万人。这种宏大的仪式化场面,从2005年以后,我每年都去,却再也没有看到过。
现在哪个国家还能够找到这样的场面?找不到。当时我们也没有无人机,据说有无人机出了三海里,但是掉下来了,因为没有信号。
打海蜇的人为什么这么拼命?这一天的时间,小船收回来的海蜇,除去成本二十万,大船能拿到七十多万,去一天就够了,所以山东的船、韩国的船都过来。这种仪式化的场面,之后的12年,我再也没看到过。
这是我花了五年拍摄的一个叫《蜘蛛人》的片子。蜘蛛人是干什么的?我们看一个片段。
放悬棺的人要爬到一百多米高!这个画面怎么拍?我们在山对面放了一共三台摄像机。
为什么要记录这个蜘蛛人呢?因为他生活轨迹的变化非常明显。以前蜘蛛人是放悬棺的,当地最有钱、有势的人,他告诉蜘蛛人,你给我把悬棺放到最高,一定要放到最高,谁放的高,谁官最大,谁家最有钱。
蜘蛛人每上六次才能把人放上去。因为棺材板是六块板,其中两个堵头板小,他前五次背大板上去了,第六次把小板搬上去,第七次就背人上去。因为棺材是没有钉子的,就把它直接合上了。蜘蛛人就是干这事儿的。
之后,就放些家里的金银财宝,比如文革期间,要来搜家了,就偷着把金银财宝藏顶上,谁也上不去。再以后,就是找燕窝,最后就是找燕子粪——燕子粪里有一种磷,或者从里头提炼别的什么东西。到现在变成旅游了。
蜘蛛人的这种生活变化,就是人类学中人的生存轨迹的变化,我觉得非常重要。
所以,人类学纪录片,就是记录不同时间,生产工具的变化,仪式化场面的存留,还有人类生产轨迹的变化。最关键的是,不是说我今天拍片了,明天播出了,后天入库了,大后天就成垃圾了。
有很多片子是播不出来的,因为人被抓起来了、口号有问题,也可能有的片子真是垃圾。但是,人类学影像的存留——今天开机了,明天就是历史,它不会再复制,不会再出现。比如,我再到二界沟,就没有上万条船出去了。所以我觉得,这恰恰是我要拍摄人类学纪录片的一种心结。
我给人类学纪录片概括为六个字。
第一个是贵族。谁拍一部纪录片能达到几千万?法国、英国人到非洲去拍人类学纪录片,五千万美金、六千万英镑,花了大价钱去拍一个东西,也就一两个小时的节目,有的时候能做点儿片子,有的时候还做不出来片子。
世界上最贵的片子,不是电影,是纪录片。《小宇宙》、《迁徙的鸟》、《帝企鹅日记》、《猎豹三兄弟》、《角马大迁移》……《角马大迁移》二十多年了,现在还在拍,还在播。
第二个是功夫。一个月带回一个片子,这是普通的纪录片,你可以这么做,拍不到可以重演再现,还可以用动画复原,这都是纪录片常态拍的。但是人类学纪录片一点复制性都没有,必须是原生态的记录。所以说我认为,第三个就是非遗。
我们现在只把什么泥人张的后代,什么歌曲的后代,……的后代,这些叫非遗,难道影像不是非遗吗?现在世界上没有人把影像也存留为非遗,我觉得比较遗憾。
《躁动》、《俄亚纳西人》,这两部片子政府奖与国外纪录片奖通吃,我相信这种片子二十年、三十年后,照样可以播出,五十年后还能播出。
现在每年国家广播电影电视总局拿出一千万——前三年是拿出五千万,给全国纪录片报题,然后来选择题目。每部给三五十万,一年能出作品吗?出不来!
还有一个数据非常重要,2016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电视剧,生产量16000部左右,但是有8000部播不出去。如果拿出40部播不出去的电视剧,一般40集连续剧是五千万,拿这五千万给纪录片行不行?
就算给到了纪录片,人类学纪录片能分多少?而且当年申请,得当年出片,人类学纪录片出不来。所以说,耐不起清贫寂寞,吃不了苦就不要玩纪录片。
上图左边那个是英国人类学电影节的主席。2005年的时候,她在三亚开会,把一个1987年的画面往那儿一放,画面上是一个田埂,田埂上一个新郎拖着个新娘,一大排自行车往那儿走。她说,这样的素材有多少要多少。200多个参加高峰论坛的纪录片作者,没有一个人讲话,这说明我们在这方面的素材非常缺乏。
我认为,做纪录片是国家的责任,也是我们每个人义不容辞的责任。我今年快到65了,75、85,只要我能动的时候,我还要拍人类学纪录片。
“SELF格致论道”是中国科学院全力推出、中国科普博览承办的科学讲坛,致力于精英思想的跨界传播,由中国科学院计算机网络信息中心和中国科学院科学传播局联合主办。登陆“SELF格致论道”官方网站、关注微信公众号“SELF格致论道讲坛”、微博“SELF格致论道”获取更多信息。更多合作与SELF工作组self@cnic.cn联系。